生命机体是一个动态的能量系统。这个系统的变化发展所需要的能量,来自人体系统的内部,这就是本能。本能表现着人的心理过程的原始状态,它好似一条河流,沿着一定的方向奔腾不息。
人的本能乃是一个本源、一个意向、一个目的。这种本源是人体内的一种紧张状态,而它的目的便是消除这种紧张。生的本能是生存和繁殖必须加以满足的所有需要的心理代表。所谓死的本能,就是每个人身上存在着的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本能。死的本能的存在,意味着任何一种有生命的物体都不可能永远地活下去,其最终结局总是归复到无机物质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是一条通向死亡的回归线。
宇宙中有一个绝对的理念,当灵魂在坠入人的肉体之前,就已经存在于理念世界中了。但灵魂在离开理念世界进入肉体之后,由于受到肉体的玷污、禁锢,原先在理念世界获得的知识被埋没遗忘了。由此可见,灵魂是独立于肉体而存在的,它支配着肉体,给肉体以思想和智慧。肉体全死,灵魂是不会死的。因此,死亡就是灵魂离开肉体的监狱而获得释放。人们渴望死亡,以便脱掉这个身体,去认识它向来所爱恋的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活是一种死亡的前奏,一种被灵魂还原的努力。对于哲学家来说,研究哲学就是“死亡的练习”,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怕死的,是经常在练习死亡的人。
死亡是生命的真正的结果,并且因此可以说是生命的最终目的。由于死是生的必然结果,所以当人生中常常遇到死亡事件时,总会引起一种联想:哀悼别人的死,想的是自己的死。死亡就像草木最后结出的果实一样,果实成熟,死亡来到。
要深切关切死亡,因为死亡存在于生活的每时每刻,它就像“黯淡的旅伴”,总是站在人的身后;就像孤独沉默的大海,在嘈杂喧闹的人声中,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随时都准备吞噬它的俘虏。
人们一般都有一种期待亲人死亡的心理。所以活着的人为了推卸自己,往往把怨恨投射到死人身上。意识中对死亡的自责痛苦和无意识中对死亡的满足这一尖锐矛盾始终存在。
死亡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本能冲动,它有时也会以自杀的形式表现出来。
生和死,本身就是相互伴随、相互分离的。在两种本能中,生的本能是服务于生命的,它维持和促进生命向前发展;死的本能则服务于死亡,它竭力阻止生命的向前发展,力图把生命复归的到无机状态。前者是建设性的力量,后者则代表着破坏性的力量,二者相互排斥、相互对立。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又是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二者在其保守性、强迫重复性和复归性上,又是共同的、一致的。生命本身不仅包含生的种子,而且也包含着死的种子。正由于生与死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互相妥协,才使生命得以存在。
我知道人人都知道,人是要死的。博尔赫斯在一首诗中道:
死是一种习俗。
它知道让大家习惯。
我又好像从未相信过死。一个人人皆知的事实不过是一种抽象,尤其自己的死,肉体上的死,我从未相信过,有生必有死,仿佛仍然不过是一个逻辑上的事实,而不是心理事实。人吃尽许多苦,诞生、成长,但这是为了生而不是为了死。我不能像圣徒那样对造物主说:“你所创造的,你必喜欢,你必珍惜。”我知道没有谁创造它,你的生命没有谁必须珍惜,没有人给过他承诺,没有。
你的双手,你的那些仿佛于突然之间出了奇怪而悲伤的头脑的手指头,一阵痉挛,仿佛要绝望地拂去那些无形的蛆虫。你的双手从地狱的幻境中醒来了。无力地摊开在床上。仿佛在睡眠中偷偷潜入肢体和指头上的那些会思维的意识精灵又被清醒过来的大脑召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的精神所要求的永恒是我的脆弱如泥陶的身躯所承担不起的。它迫使我注意到:死的具体性,这具身躯的死。
只要我睁着眼睛想,在意识活动中去想,那么任何绝望、哀伤的事情中就都有一种安慰,一种妥协的理由。这是认识、对象化、看、意识所赋予的距离。在对死的意识的思考中,意识已承认了死是一个事实,一个常识。因而已避免了激烈的徒劳的拒绝,避免了与否定性的事物针锋相对的痛苦。似乎大脑分担了躯体之绝望,使肉体之死转移到了意识与认识的领域,并注入了智慧通常就有的自慰性。仿佛死亡由此变成了一个认识上的问题。但在意识理性不参与思想,仅仅是黑暗的心脏在想到它时,死才逼真、具体而恐怖。一下子就窒息在无名的深渊里。这个常识性的认识和死亡荒谬性才咄咄逼人。似乎只有肉体才知道自身死亡的绝对性,他自身的无可转渡。如果灵魂可以不朽的话,如果灵魂可以再生、轮回的话。头脑里装着的一切观念在头脑去思考时当然是会奏效的。猛烈地痉挛是身躯惟一的思考方式,惟一的抗议的言语。
永恒、不死确实是人根深蒂固的血液中的观念,无意识的信仰。因而人的痛苦、绝望与挣扎也要深入、持久。
因而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实际上四处走动,从未相信过自己的死,一如我们对自己肉体的不朽深信不疑。我们企图把握死亡、、、、、、当然,一个人会说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但实际上他并未在意。恐惧的情感是受到了压抑的。
无意识不相信死亡。而意识的知道并未置身于感觉处境,并未十分在意。仿佛死仍是一个抽象的观念而非肉体事实。
我们的生把如此之多的荒谬集于一身。
在降生之前,这个“我”尚没有形体,没有意识,没有感觉,因此它不是“我”,而是自然生命或宇宙秩序的一分子。它不要求“我”的存在的特权,而安然处于普遍的类的存在。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个我就成了宇宙的心。这是我的,这是我所见的,我想的,我听见的,属于我的。我看见过的世界、我思考与感伤的事物仿佛就成了我所建立的一个帝国。仿佛要永远存在下去。在死亡之后,一切复归于无名,这个“我”不再有意识,不复再意识到自我,并以自我为中心感受到事物,而是重返于事物的世界,回返于宇宙秩序,成为自然的一分子,成为一丝风、一缕光、一滴水、一抔尘土,谁知道呢?也许这一滴水、一抔土重新进入生命的运动过程,会融入新生命体。但这自然的一分子、一抔土或一滴水不会再记得它的前身。
死,成为自然的一分子,与从未降生过有什么不同呢。死亡结果如同我们从未降生到世上一样。但我们不会因为从未有过或尚未有过“我”而痛苦,我们不会因为十九世纪时自己不存在而痛苦,但却会为在下个世纪里将消逝的命运而痛苦。
在肉体的消亡中有一种转换,肉体变成了一种物质,而物质是不灭的。大地上的物质总是生生不息的。在轮回的信念中它甚至转变成另一生命。但在肉体的转形中,它与此世的生命与这个“我”已毫无干系,在任何可能转形或轮回中,此世的生命已被永远地放弃与遗忘了。
惟有感觉和自我感觉的存在才是人的生命。人和事物在最基本的感觉层次上的接触,是生命的活跃与充满。
存在的事物,身边的事物仿佛是生存的一个诺言。它给予我们生活的丰富性的安全感。对意义的疑义在感觉的层次上被中立或被解答了,并为感觉上的细节所充满。
一个无比强大的宇宙的非正义性使人恐惧而颤栗了。种种神学思想不能不面对人在宇宙间的这种无辜性。但人并不敢对一个宇宙提出抗议,不敢把这个深不可测的威严的宇宙推上人类道德法庭的被告席。宇宙中如此渺小的人类要指控这个宇宙本身就是更加令人恐惧的意念。何况生是宇宙给的,而死好像不过是宇宙要收回它自己的权利。
面对这一困境,人类的思想从对宇宙的非正义性的指控变成了为宇宙的正义性所作的变化。人的苦难和死亡不再被理解为无辜的。人的死不再是宇宙对人所犯下的罪与不义,人的死被设想为人的罪,是人的原罪所遭受的惩罚,或是由先人的罪和前世的罪所遭受的因果报应,变成了最高的正义者对人的得救所必要的考验。痛苦与死亡的原因仿佛被找到了。苦难、厄运和死亡变得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了。同时,这个宇宙本身也变得可以理解、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并且这个宇宙是人可以寄予指望的了。尽管人由无辜的受害者变成了罪人,但人毕竟成了正义的牺牲品而不是荒谬的牺牲品,人的生活毕竟是由价值达悲剧而不是无意义的荒诞剧。尽管宇宙由刽子手变成了裁判官,尽管宇宙间人类的苦难并未稍减丝毫,但苦难与死亡的性质已变化了。那高于人自身的最高存在无论如何不能是荒谬的,不能是非正义的。
真理、正义、主谐,并不存在于人的手里,真理和至善存在于已把人包括其中的那种存在整体里。人在这种“宇宙意识”里悄悄地越出了自身,越出了自身利益的考虑,越出了自我中心观,人的不幸就变成了宇宙秩序的、合理的一部分,变成了宇宙正义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安慰,这是一个必要的抚慰,使人免于疯狂,使人免于在一个本身即是疯狂的宇宙中受尽折磨与凌辱。一切希望和一切和谐又成立了,这一切建立在宇宙的无限和人的有限性上,植根于人的死亡中。
人从这样的宇宙中并没有获得智慧与认识,只是获得了与信仰相似的谦恭。
这个完美的看法有时会发生一条裂缝,在你身边一桩暴力的罪恶发生了,牺牲品就是与你一样的人,甚至就是你的亲友。这完美的和谐的看法在人类生活中不适用,这赞美不适用。实际生活中的恶,或死亡的突然袭击会在这个完善的宇宙中撕开这条裂缝,而显露其深渊。
无故而至的死亡与痛苦使信徒也陷入怀疑。世间一切美好与和谐的自然之物都能为信仰作证。“但圣徒的证词却像是酷刑逼出来的。”
我们的情感、我们所具有的人格和意识,使我们不愿意屈辱地承认:死与生一样是一种自然现象,麻雀、蒿草,我或你同是宇宙季节循环中的一个有生有灭的瞬间景象。
我企图将我个人生存的重要性置于整个宇宙的存在之上,这是我的虚妄,我指望这个我所不知、不见、不解的宇宙秩序为了我而存在,这是我的谬误。那么死只能是我的罪。
在一个人降生之前,他生活于母腹之中,他无比留恋母腹中的天堂,那么温暖、柔和、平安。因此要离开这个最初的世界时他大哭大叫,不想离开它到这一个使人痛苦的世界上来。后来当他来到这个有风雨阳光飞鸟走兽的世界,他便无比地热爱它了,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比原来的世界更美好、更新奇、更使他眷恋。当他又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又叹息又哭泣,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生活世界到另一个使人恐惧的世界里去。然而下一个世界也可能比如今这个世界更加美好呢。
如果你相信,它就是一个希望。
如果你半信半疑,它也是一个安慰。
如果你不信,它也是一个无害的幻想。
灵魂不死是惟一可以向人类撒的谎。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芙蓉何足珍!
——李白《拟古》
2008年7月1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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